住了一個月的月子中心,我們離開了。這天是星期五,也是剛剛滿月的小丸要打第二劑B型肝炎疫苗的日子。離開月子中心,接下來就是真實的居家生活囉,我雖然緊張怕自己做不到卻又期待回家後的正常生活:「小丸,回家後只有爸比媽咪照顧妳啦,要認真喝奶才會長大喔。」
采元是我們家的設計師。搬入新家不到半年我幸運地懷了小丸後得知采元也懷孕了,我們成為同期的孕婦戰友。隨著產期到來,采元在家裡舉辦了一個產前的好友聚會,我們就是在這個聚會上認識小兒科的胡殿詮醫師的。胡醫師是台大醫學院畢業的開業醫師,他知道我要在台大生產,所以提醒我們一些要注意的事情:
「滿月寶寶的第一次健兒門診,建議還是要回台大檢查,雖然報到排隊很麻煩,不過就麻煩這一次,只要台大這次檢查結果都正常,以後的預防針都在診所打就好。」
胡醫師補了一句:「健兒門診的醫師,要找會聽心臟的醫師喔。」我雖然有點懷疑為什麼不是每個醫生都會聽心臟,但我深深把胡醫師的叮嚀記在心裡。
生完小丸離開產後病房時,產房護理師已經幫小丸掛好健兒門診了。小丸滿月時,我雖然因為小丸喝奶不順利的事情而煩惱,一直覺得不對勁,但月子中心的醫生和護理師的安撫我的說詞,讓我選擇相信小丸只是比較難養的小孩,不認為小丸真的有什麼狀況才喝奶喝的這麼差。餵奶擠奶追奶量消耗了我太多心力,情緒一直很糾結緊繃,時不時崩潰大哭,睜開眼睛滿腦子只想知道今天可以再擠出多少奶、小丸今天會不會再吐奶,壓根兒沒想起健兒門診這件事情。
離開月子中心前兩天,丸爸認為我們應該要遵從胡殿詮醫師的指示「第一次健兒門診去台大,找會聽小孩心臟的醫生」。
於是我前一晚先上網查了健兒門診的報到手續,確實比起找家小兒科診所打預防針複雜多了。台大的健兒門診要提前去排隊、中午十二點半開放抽號碼牌、下午一點開始依照號碼牌順序報到。報到時護理師要親眼看到寶寶,並按照預約單上的醫師幫我們安排檢查的醫師;接著就帶寶寶去量身高、體重、頭圍;最後乖乖排隊等門診跳號。
查完健兒門診的報到手續,我仔細地填好寶寶手冊上滿月這次回診要回答的問題,標注了密密麻麻的滿月養育心得和疑問。小丸喝奶和體重的問題自然佔了好大一部份。
離開月子中心前,小兒科醫師檢查了小丸,跟我們說一切都很正常。我覺得很放心,離開前又餵了小丸一輪。
我們有備而來,自然很早抵達健兒門診的專區,我們居然是第二個來排隊的呢。丸爸等抽號碼牌的時候,我就先去哺乳室餵小丸。小丸平順地喝奶,我心情也緩和下來,「也許真的就像月子中心小兒科醫師說的,長大一點就不會再吐奶了呀,今天只是檢查一下,打個B型肝炎預防針而已,我們號碼那麼前面,一下子就可以回家了啊。嗯,回去晚餐要煮什麼啊?住月子中心一個月,家裡都沒菜耶,不然等一下檢查完先去超市買點簡單的菜好了。」一邊給自己加油打氣,一邊想點輕鬆的事情,好像肩膀就能夠稍微放下來一些了。
報到時,小丸預約單上的醫師正好請了產假,所以護理師幫我們換醫師,安排了童怡靖醫師替小丸檢查,「嗯,童醫師會是胡醫師說很會聽心臟的醫師嗎?」接著我們帶小丸去量身高、體重、頭圍。小丸從出生時的53公分,一個月就長到57公分啦,「唷,身高超過90百分位呢,真是個樂咖寶寶,要繼續努力長大喔,」我笑咪咪地對小丸說。喝過奶的小丸有點愛睡,看起來呆呆的。
一點半開診,我們是童怡靖醫師的第一號病患。童怡靖醫師看了我密密麻麻的手寫資料,聽我敘述兼抱怨了小丸喝奶和吐奶問題,再問我小丸便便和尿尿的狀況。我只知道小丸的便便是很正常的金黃色母乳便,尿尿的情況,我知道寶寶手冊上面寫的標準是「一天六包有重量的尿布」,老實說我不是很確定,月子中心的護理師也沒說過小丸的便便和尿尿有什麼異常。
童醫師聽我講完不置可否,只請我把小丸抱上診療床,並解開小丸的衣服。童醫師看了看躺著的小丸,把聽診器擺上小丸胸口,不到一秒鐘就把聽診器拿起來,轉過頭來對我說:「這位媽媽,沒有人跟妳說過妳的寶寶有很明顯的心雜音嗎?」
「這位媽媽,沒有人跟妳說過妳的寶寶有很明顯的心雜音嗎?」這是我此生就算活到100歲還得到失智症都不會忘記的一句話。
我剛剛才建立起那安穩愉快的宇宙在這一秒崩毀了。我眼睛前面像瀰漫了1952年的倫敦大霧一樣晦澀陰暗,「心雜音是什麼東西?很明顯的心雜音是什麼意思?」我想問童醫師問題,但我的嘴巴張不開來。我沒有辦法發出聲音。我的手機械式地幫小丸穿好衣服,把小丸抱起來貼在胸口,我的視線勉強聚焦在小丸臉上,看著小丸可愛的小圓臉,我心想:「小丸你快要死掉了嗎?」,小丸眼睛大大看著我,沒有發出聲音。
我恍惚地看著童醫師請護理師聯繫心臟內科幫小丸加號,她們之間的對話好像國語又好像外星話,我聽見聲音但我什麼也沒聽懂。丸爸似乎有問醫生問題,可是我只看到他和醫生嘴巴在動,他們的語言彷彿從很遠很遠的星系傳過來,又在我面前散逸而去。我當機的大腦接收不到任何訊號。
護理師拿了幾張單子給我們,大概是吩咐了去旁邊繳費再去打B型肝炎疫苗、轉診心臟內科等等順序。我機械性地跟著丸爸走,我只是邁開步伐而已,我完全不知道我們要走到哪裡去。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
在心臟內科門前候診的時間很長,我緊緊抱著小丸,但我沒有哭,也還是沒有講話。
我沒辦法講話,我找不到我能夠駕馭的語言。我想我失去的不只聲音,連語言也一併失去了。我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像什麼都沒想。「心雜音……心雜音……」命運的大蜘蛛早就張起一方密密的網,等在這一刻,吐出這三個字纏住小丸的脖子,我能感覺到懸著毒液的尖牙在小丸頭頂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晃動著……
「親愛的寶貝,媽媽跟你的緣份,難道只夠走到這裡嗎?」
燈號跳了,是小丸的號碼,丸爸扶著我站起來,抱著小丸走進診間。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邱馨慧醫師。
邱醫師很溫柔,很有氣質,講話慢慢的,但好像不健談。邱醫師花了一點時間聽了小丸的心臟,聽完請我們先帶小丸去做心臟超音波。我覺得邱醫師看起來好像心裡有底了,「醫生,我女兒怎麼了?」邱醫師說:「先做完超音波我們再來談吧。」
我們到心臟超音波檢查室的時候正好沒人,檢驗師原本要給小丸吃鎮定劑,但看小丸似乎很冷靜的樣子,就讓小丸試看看在沒睡著的情況下做檢查。檢查室暗暗的,床單很冰涼,鐵椅凍得刺骨;只有機器的螢幕不停閃爍,像不停滾動的骰子就要揭示我們的命運。
檢驗師照了很久,或許沒有很久也不一定,我覺得說不定有半小時吧,我不只失去語言,連時間感都混亂了,幸好小丸都很乖沒動。我機械式地安撫著小丸,檢驗師、丸爸和我,沒有人交談。我看著螢幕上紅紅藍藍的畫面一直跳,檢驗師好像在測量什麼距離,然而我什麼也看不明白。
照完後我試探性地問檢驗師:「請問我女兒有什麼問題嗎?」檢驗師給了我一個看起來苦苦的笑臉說:「讓邱醫師跟你們說明吧。」
這真是個意在言外的答案啊,我用膝蓋想都知道這根本只是「這位媽媽你糟了個大糕啊」的委婉說法。
回到邱醫師診間。邱醫師看了小丸的心臟超音波檢驗報告,一邊手繪心臟的示意圖一邊對我們說明:「她這個病叫『心室中隔缺損』,就是左右心室中間破了個洞,位置在這邊,而且她的洞很大,有5.8……」我的頭腦聽到這裡又再度當機了,連5.8後面是什麼單位都沒聽到。
心臟裡面破一個洞!心臟裡面破一個洞!心臟裡面破一個洞!小丸小小的心臟裡面是可以破洞的嗎?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當然不可以啊!老天爺你傻了嗎???
我忽然覺得憤怒,覺得這一切太莫名其妙也太不公平了。
邱醫師可能沒察覺看起來很專心聽解說的我其實已經跳電了,腦子裡面一片漆黑,所以她還是很專心地繼續說下去。我想丸爸的保險絲比較粗,他應該有聽進去吧。我後面只依稀聽到邱醫師還說了小丸的破洞會造成肺壓高,肺高壓、肺壓高又是我沒聽過的名詞,邱醫師應該是解釋了肺高壓,但我還是沒聽懂肺高壓是個什麼鬼東西,儘管聽不懂,但光聽這名字就隱隱覺得不吉利,鐵定是個殺人如麻的十大槍擊要犯,老娘我還不把你吊起來千刀萬剮嗎?
丸爸轉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我的斷電緊急求生系統偷偷通知他了吧。我感應到丸爸的意思:「欸,不要再演媽媽小劇場了,認真一點聽醫生講啊。」
我趕緊深吸一口氣,盯住邱醫師的眼睛。邱醫師接著說,心室中隔缺損是先天性心臟病,儘管醫學上還無法確定導致心室中隔缺損的成因,但可以分成幾個治療階段幫助病童。目前這階段的治療方法是先讓小丸吃一個月的藥,看吃藥之後,能不能減輕心臟負荷,心臟比較輕鬆了,或許破洞就有機會自己慢慢補起來。
小丸要吃的藥一共三種,包含降血壓的、利尿的、還有一個名字很怪的藥,這三種在一天中吃的次數與時間都不同,邱醫師強調要注意不能餵錯;尤其那怪名字的藥,餵食時要非常小心劑量,吃錯了會中毒。
欸欸欸,我在心裡吶喊:「邱醫師請等一下,這麼可怕的藥真的要給小丸吃嗎?會中毒的藥是可以吃的嗎?」我忽然覺得喉嚨很乾,聲帶像纏上了鐵鍊的海草,擠不出一個字來。
邱醫師頓了一下,好像很謹慎地選擇什麼用字遣詞似的,我迷茫地望向她,勉強捕捉到邱醫師話裡的意思:暫時先吃藥觀察看看,如果小丸心臟裡的破洞自己補不起來,就要開刀了。她說的開刀就是要切開胸骨的那種開刀法。
我不知道邱醫師還有沒有再說下去,我反正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要不是寶寶手冊上蓋了章,我甚至想不起來小丸後來到底有沒有打了B型肝炎的疫苗。
離開醫院之前,我都沒有哭。
老天爺,這可不可以只是一個很爛的惡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