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5

媽媽的一萬個為什麼

最漫長的三十分鐘

按表操課的生活執行起來,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孩子不是機器,小嬰兒也有自己的情緒,身體不舒服的小丸情緒更多。討厭吃藥而甩頭抵抗、不肯喝奶而學蚌殼一樣閉緊嘴巴、勉強喝了奶卻一抱起來就反胃吐了好大一口、吐了之後趕忙安撫趕忙換衣服清潔沙發月亮枕地板,還要擔心嗆到可能導致吸入性肺炎;所以執行上的時間落差比想像中的大很多,疲累的程度比我先前想像的還要黑暗還要深。

捆綁我的,除了疲累,還有罪疚。

一定是我在哪裡錯了,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小丸的心臟破了一個洞,背後一定有原因的。那個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到底是什麼讓小丸心臟破了一個洞。

丸爸每天下班回來不只接手照顧小丸,還要招架我如跳針般一百萬個為什麼:「你說,是不是因為我太晚發現自己懷孕,還搭飛機出差,所以小丸心臟才破洞的?」「不然一定是因為我那時一直感冒的關係,說不定是感冒藥的副作用害小丸心臟破一個洞,不然就是感冒病毒害的。」「我覺得一定是我那時候吃到什麼不好的食物,不然小丸的心臟怎麼會破一個洞?」

薛西佛斯推著大石頭上山的時候,他想著什麼呢?他感覺著什麼呢?他對於自己欺騙了死神和冥王的罪又是怎麼想的呢?他疲倦嗎?他想像過刑罰結束的樣子嗎?終點又是什麼呢?是大石頭碎裂成砂礫,還是大石頭終於停在山頂上呢?

丸爸大概是為了制止我無止盡的媽媽小劇場,拿了資料給我看,還印下來畫好重點,「妳沒有做錯什麼,就只是正好抽籤抽到而已,先天性心臟病有千分之六到千分之八的機率啊,有些資料還說有千分之十呢。」

我忽然發火,揮開那幾張紙:「不要跟我講什麼鬼機率!什麼東西!兩百塊發票都對不中!心室中隔缺損就中了!」

丸爸從我們家的發票盒裡面隨便抽出一張發票來:「這張發票中兩百塊的機率大概就是千分之六,為什麼妳對中兩百塊發票高興得咭咭叫就很合理,同樣機率小丸中了心室中隔缺損就不合理?」

「合理個屁啊!?」我立刻火山爆發,眼淚比地心噴出的岩漿還灼熱。「你女兒心臟破個洞,你居然覺得合理?!」以下省略至少三百字,保證是絕對不能出版的內容。

老實說我本人不是非常遵從醫囑按時服藥的人,可是小丸的藥我一次也不敢漏了。小丸心臟裡面那個大破洞,對我而言,像是一腳踏進去就看不到藍天白雲的亞馬遜叢林,叢林中閃爍著虎視眈眈的眼睛,連蝴蝶都是吸人血的。邱馨慧醫師開的藥是我僅有的武裝,我不知道這些藥到底能幫助小丸到什麼地步,但我不敢讓小丸手無寸鐵地打這一場仗;萬一少吃了一次藥,讓小丸跑慢了一步,就被黃金箭毒蛙追上了怎麼辦?

我原本要去迪士尼樂園的啊,懷著小丸的時候,我滿腦子粉紅泡泡,每個場景都洋溢著幸福快樂,腳步輕快地像歡樂的遊行。怎麼童怡靖醫師一句話講完,我和小丸就落在裡了呢?我對大自然向來是感到敬畏多過於親密的,我對大自然一點也沒有過浪漫的揣想;我不信任如鏡的大海,要我說,怒濤萬頃才是大海的真面目;所謂自然,骨子裡是多麼險峻啊。

而我卻不得不在這裡,在侏儸紀公園裡球小丸逃過一劫

每次我從藥袋裡取藥出來,看著藥袋上註明的副作用,寫了那麼長一排,我都忍不住懷疑這些副作用難道不比心室中隔缺損本身更糟糕嗎?那些副作用看起來好像超級瑪麗遊戲裡面的壞烏龜,列隊排得整整齊齊,大踏步走過來要踩扁我和小丸。我能做的只有抱著小丸、閉上眼睛、咚咚咚咚跳過去,不要想也不要問,拿起餵藥器,把調好的藥水打入小丸嘴角,:「來,吃藥藥喔,啊⋯⋯忍耐一下喔,吞下去就好了喔⋯⋯不可以偷偷吐出來來,要吃下去心臟才會好起來喔⋯⋯」

真的嗎?會好嗎?只要我希望她會好她就會好了嗎?我的語言根本不是保證,只是我可憐兮兮的幻想而已,像捏著刮刮樂的窮光蛋,以為多說幾次咒語,彩票就能變成支票。不管我多麼希望她好起來,但實際上我根本不知道她會不會好啊。詐騙集團首腦其實就是我本人吧,應該要有個什麼誰打165反詐騙專線請警察把我抓走才對啊。

鏟雪。村上春樹在舞舞舞裡面用鏟雪來比喻徒勞無功、哪裡也去不了的絕望感。只是雪鏟走後,道路會出現;然而我和小丸的路在哪裡呢?

喝奶時間可能會因為小丸肚子餓提早醒來而提早餵,一餐奶喝超過時間,加上吐奶換衣服加上去的時間等等,都會影響我餵血樂平的時間,但血樂平的時間不能誤差太多,因為兩次餵藥時間要至少間隔五至六小時,如果這一餐晚餵了,下一餐就要延後吃。於是我必須一直看時鐘,一直注意喝奶餵藥的時間;如果我的眼光有能量,我家的時鐘應該早已經燒成灰燼了吧。

但這只是跟時間拔河的小插曲而已。

最艱難的是地高新。通常我發現小丸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起來一陣子了,所以差不多也肚子餓要喝奶了,但我必須先餵她吃地高新,逼著要肚子餓得大哭的她等三十分鐘才可以喝奶,我只能流著淚緊緊抱著她一起熬過這三十分鐘。她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不餵她,明明一直要她喝奶的是我,現在不餵她的也是我,越哭越慘,氣到後來甚至扭頭過去不願意看我。

「對不起,媽咪不是故意不要餵妳的。」

我每次看著從滴管開口低落的地高新,總覺得很像眼淚的形狀,至少很像我的眼淚,小小一滴裡面有心疼也有怨恨。

ps 我只能說幸好這不是天天發生的事情,只要小丸按照時間睡覺、醒來,我就可以在她睡夢中偷餵藥,等她醒來就可以直接喝奶,不然就先抓去洗澡拖延一下時間,若是每天餵地高新都得這樣煎熬一回,母女之間的感情只怕沒兩個禮拜都要破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