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14

生產與產後三天

陳美州醫師跟我約到醫院催生前,小丸持續釋放「我要出來嘍」的假警報,頻繁到我都覺得我可能會因為生在車上而上新聞---當然代誌不可能有憨人媽媽想的這麼簡單。

那天清晨五點左右,我開始感覺到陣痛,有鑑於從當天半夜到之前幾次一直被台大產房以電話混搭現場退貨的經驗──諸如「你這只是假性陣痛啦」、「還沒有有規律啦」、「真的痛起來你一定會知道啦」等等小丸牌假警報──所以雖然心中隱隱感覺這次的痛不一樣,我忽然任性地想知道陣痛到底會怎麼痛,再加上當天凌晨才被台大產房退貨,所以我故意不叫醒丸爸想讓他多睡一點,我要自己經歷看看真的陣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嘿,這是我自己的戰場喲。

這天清晨的的痛讓我理解媽媽教室的講課醫師與產房護理師所謂的「規律」原來就是「痛到跟鬧鐘一樣準時」:每隔三到五分鐘痛得我只能縮在沙發一角,但結束得好像剛剛只是按錯門鈴的鄰居訪客。我不但可以走路、煮麵線拌前一天晚餐剩下的滷肉給自己吃,還能準時紀錄陣痛的頻率;而當下我了悟了朋友說過「要是真的陣痛,你會痛到在地上打滾啦」的意思等於「如果你還可以很冷靜打電話去產房問半天『我這樣這樣那樣那樣要不要過去準備生啊?』就不是陣痛」。

這是新手媽媽學到的第一課,雖然我只是靜靜縮著倒在沙發上沒在地上打滾。很痛,但不是不能咬牙忍耐過去的痛,但或許這只是剛開始而已,誰知道呢?我想起好友說,「陣痛的可怕不在痛本身,而在你知道它等一下會再回來。」思緒在陣痛空檔遊蕩著;「疼痛是主觀的,」我又想到台大媽媽教室課中,忘了哪一位醫師說過的話,「疼痛是主觀的」,我對自己說,「是妳覺得有那麼痛才那麼痛的」。

一個人從五點痛到八點半,趁著陣痛空檔,我走進房間叫醒丸爸:「我陣痛了。」丸爸嚇得跳起來,抓起好幾個月前就款好的媽媽包扶著我趕快開車帶我去台大醫院。等我們到台大產房時大概九點半了吧,我走進去時正好趕上一波新的陣痛,我扶著肚子痛得說不出話來。護理師一看到我猙獰的臉就叫我進去躺著綁胎心音監視器。接著就是常規內診並照超音波,「你開兩指囉,這位是先生嗎?請來辦住院。」

「果然是真的,我上戰場了,」我對自己說。

這是拳拳到肉的戰爭,不是雜誌和書上那些冒著粉紅泡泡、打著精美蝴蝶結卻不痛不癢的鉛字。「沒道理我做不到,」我替自己加油,眼前分明一片混沌的未知。

幫我照超音波的醫師自己也是個孕婦:「你這寶寶很大喔,我這邊估起來大概4400耶,雖然說寶寶越大用超音波量會越不準,但真的很大喔。寶寶這麼大,健保會給付你剖腹的費用。當然你要先試看看自然產,不行再剖也可以。」

我回說我實在很不想切肚子,所以我還是想自己努力看看。

「那你要打無痛嗎?我自己是一定會打的,我沒辦法忍耐。但我看你就是會忍的樣子耶。」

「哈哈,是嗎?」我竊喜地想著,「原來我的臉看起來很堅忍不拔嗎?」

丸爸反而很希望我打無痛,「媽媽教室有說可以打耶,我一想到那支針要插在我背上我就覺得壓力很大,很可怕。」丸爸沒直接否決我:「我們等一下跟醫生討論後再說。」

這些對話就在我的陣痛中流過,我趁不痛的時候吃了些東西,但陣痛像打上沙灘的海浪抹去了「疼痛是主觀的」箴言,但我沒有哭,只是咬著牙說:「我好痛。」

十一點多,麻醉科醫師來了。丸爸請醫師幫我打無痛。醫生建議我打短效的減痛,效果大概可以持續三小時,我可以睡一下,照我的產程,到時應該也開四指了。醫師分析了利弊與風險及副作用,但都是丸爸在跟醫師討論,我抵抗著陣痛,無法理解那些艱深的字句,「醫生講的那些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好奇怪,都聽不懂耶,明明講國語啊?」

醫生終於說了一句我能理解的話:「很多人的副作用是吐,但也是看人。」我想起前幾天另一個朋友說她打止痛藥大吐的事情,我心想:「我也會這樣嗎?」丸爸對我說:「拜託妳打一下。妳太痛了。打一針妳可以休息三小時。而且不會有針留在妳背上啊。」已經不太有力氣堅持的我,終於妥協:「……好吧。」

於是我背上挨了一針,打下去時沒有什麼感覺。雙腳麻了一下,我就進入了半睡半醒的三小時,要說輕鬆確實輕鬆多了,但要說奇怪也是有點奇怪,一整個早上的陣痛好像寫錯的劇本似的,彷彿我的堅忍卓絕只是跑錯舞台的演技。

麻醉科醫師這時回來看我,「現在覺得怎樣?」我才要開口,忽然就當著他的面不可遏抑地吐了,還吐在醫師身上!我驚嚇得連對不起都說不出來,我的胃和我的嘴巴好像外星人裝在我身上的道具,我喪失了控制嘔吐的能力,「我都要生了還在孕吐!?欸,不對,是麻醉藥的關係!」我一口氣吐了非常多,驚嚇又抱歉的下一秒我居然慶幸沒看到早餐的麵線。我也不知道當下怎麼有空想到這個,可能外星人忘記收回我演出小劇場的天賦吧。吐到這地步,我想我生小丸的體力應該只能靠清晨的滷肉麵線了吧。早知道這時會吐這麼多食物出來,我出門前一定多嗑一碗啊。

接著我就開始連續幾小時的吐,連喝白開水都吐,我後來只能漱口而已。嘴巴乾得像沙漠一樣,胃應該也都空了,到底是為什麼還可以吐出東西來?

麻醉退了之後,刀子鉸腹腔的陣痛變成從下背部傳來的劇痛。現在想想,雖然我還是覺得下背痛比早上的陣痛還痛,但也許其實也不那麼痛,只是我吐得太虛弱,什麼堅忍不拔的力量一併倒進嘔吐袋裡了吧。我想不起來媽媽教室裡面上過如何減緩疼痛的內容,好像有什麼梅子呼吸之類的吧,但我理智瀕臨斷線一直不同重複說著:「我好痛」。這是幾點的事情呢?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吧。

六點左右,醫生說要排我開刀了,但八點才排到我。「等一下要被切肚子了嗎?」我默默想著,「我實在很不想被切肚子啊。」這時我發現下背部的疼痛在我用力時反而比較不痛,所以每次陣痛一來,我就請丸爸陪我用力,幫我數呼吸,我也沒想這樣是不是就可以自然產,我只覺得這樣會比較不痛而已。

大概是七點吧。護理師回來看我,互相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我猜意思是小丸降下來了,因為他們一大群一起回來,開始鼓勵我叫我在繼續用力,一起幫我數呼吸,一邊提醒我「不要夾」。

接著他們幫我挪上推床,推我進產房。產房看起來好像連續劇裡面的手術室,但我沒辦法注意到更多細節。我被他們要求自己挪上一張奇怪的床,繼續叫我用力,一位醫師還是護理師過來幫我壓肚子。丸爸好像被他們差遣到其他地方去了,「嗯,不是說上完媽媽教室爸爸就可以陪產嗎?跑去哪裡了啊?」「嗯,這就是傳說中的壓肚子嗎?」「嗯,站在前面的男的實習醫師嗎?都包起來,看起來好像,而且剛剛沒看到他耶,他是哪邊冒出來的?」我痛得神智不清的時候,怎麼淨想一些無意義的小事呢?

我不知道陳美州醫師什麼時候進來的。大家都包成一團,我根本認不出來。

丸爸忽然出現在我身邊,穿著綠色衣服還戴浴帽,但我痛到沒辦法笑他的特殊陪產裝。丸爸一直幫我數呼吸,安撫我。我想不起來醫師和護理師除了「不要夾」之外是不是有叫我用力,我想應該有吧。這樣神智不清的產婦到底要怎麼生出小孩呢?

陳美州醫師忽然出聲了:「媽媽你怎麼把寶寶吃到那麼大啊?」

我一時語塞。丸爸接口替我辯駁:「可是醫生,她只胖六公斤耶。」

陳醫師:「好吧,我原諒你了。」

迷糊之間,我聽到「喀嚓」一聲,「啊,是傳說中的剪會陰嗎?真的不會痛耶。還是我的神經死掉了?」

我下一個意識到的感覺就是一個熱熱軟軟的東西迅速從身體裡掉出來,「哇!生出來了!」,大概是用力過度,我整個人開始顫抖,視線有些模糊,好像要飄去遠方的熱氣球,靠一根纜繩拽住,在夜風裡忽高忽低地擺盪著。

「你好辛苦好厲害。」丸爸的聲音在顫抖。

小丸斷續哭著,好像不是很大聲。「嗯,好像很小聲耶,難道怎麼了嗎?」

胎盤掉出來了。縫合。我恍惚地經歷這一切,好像是我又不是我。

護理師抱小丸過來:「來數手指頭,兩手喔,一二三四五,兩腳喔,一二三四五。妳名字的腳環在她身上。」

「4052公克喔,超級大寶寶呢。」

我點頭,但腦子無法運作。


小丸被包起來,放在旁邊的車子上。

「要先帶她去清潔跟檢查,做完會抱過去跟妳一起。」

我被推到觀察室。大概是神智不清的關係,我不覺得痛也不覺得累,但整個人還是非常飄忽,我好想找人問:「小丸呢?」

接著轉到產後病房,護理師說:「寶寶要凌晨兩點才會檢查完畢喔。妳先休息。」

我嚇一跳:「為什麼要檢查那麼久?有什麼問題嗎?」

護理師說:「沒有什麼問題,就是要花一點時間啊。」

隔壁床的小孩一直大哭,我沒辦法睡,「小丸呢?檢查時是不是也在大哭呢?怎麼還不來呢?」

很累卻睡不著。小丸終於來到我的懷抱時真的已經凌晨兩點了。我問護理師,「檢查結果怎麼樣呢?」

護理師說:「都很正常啊。」

都很正常。其實我連小丸做了什麼檢查都不知道,但護理師說很正常,我就放心了。

護理師從嬰兒床裡抱起小丸,對我說:「妳現在應該還沒有奶,不過可以讓寶寶吸吸看。」我努力想起之前媽媽教室教的吸奶規則──嘴巴要張大,上下唇要外翻,要含住乳暈……

我忘記第一次哺乳時讓我小丸吸了多久。我只記得那天看到小丸好高興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滿滿的母愛都爆表了啊,半夜兩點、剛生完又怎樣呢?抱著小丸好開心呀!

但接下來在產後病房的三天,我連白天黑夜都搞不清楚了啊。

我生小丸這一年,台大還非常嚴格地執行母嬰同室與親餵母乳的政策。護理師一直輪番來看我有沒有漲奶、檢查子宮收縮和惡露的狀況,排尿情形,量血壓和體溫;以及母嬰同室下無止盡的被擠奶和餵奶。

我當初很天真地以為「資料上都說生完自然會有奶啊。有奶寶寶就會喝啊。天然的尚好啊。」一切都應該跟母乳協會的說明以及親子雜誌上的照片一樣溫馨安祥輕鬆簡單,不是嗎?

可能我奶來得慢,也可能小丸也不太會吸,加上我不太會引導,所以小丸吸得我很痛,護理師幫我擠也超痛,乳頭一直處於破皮狀態,我痛得搞不清楚小丸到底有沒有吃飽。但我猜小丸一定沒吃飽,因為她總是哭得慘兮兮地咬過來,但喝沒多久又沉沉睡去,睡醒又繼續喝,我混亂到不知道這樣在紀錄表上要寫喝一餐還是喝兩餐。因為小丸喝奶的樣子很兇惡,所以我偷偷叫她鯊魚丸。

生產過程我沒有哭,擠奶餵奶我卻哭了很多次。那痛到現在只要一回想起來我都還是可以立刻哭出來。

因為小丸很會吐奶,醫生判斷說可能是吃到胎便才吐奶,所以抓小丸去洗胃。但洗完胃還是吐奶,也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她還是吐奶。

第三天半夜,一位護理師幫我擠出塞在乳暈的奶,我痛得差點沒捏碎椅子的扶手。兩邊勉強擠出5cc初乳在奶瓶裡,她用杯餵的方式讓小丸喝下去,「啊,至少小丸喝到抗體了」。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在台大醫院看到奶瓶。

我喪失了時間感。兩個晚上都只能斷續地睡一個多小時左右,每次餵奶,我每一秒都痛到想撞牆。

親餵的意思就是「你不會知道寶寶吃多少」,所以標準變成吃到沒哭鬧就是有飽。但小丸很容易喝奶喝到睡著,但護理師說新生兒都會喝到睡著,只叫我捏捏耳朵叫醒她。可是小丸總是睡得很熟,捏耳朵也不太醒來。

但當時的我還是不能明白為什麼小丸急吼吼地討奶,卻又喝沒多久就睡著了呢?

護理師又說:「小丸是四公斤的大寶,口欲又比較強,所以你一開始會比較辛苦,要勤餵。」我對「勤餵」的理解就是她要吃我就餵,所以我一直以為小丸有吃飽,畢竟她吃一吃就睡了也沒有一直哭啊。上課時不是說新生兒的胃跟彈珠一樣大嗎?到底是要吃多少呢?我這樣餵她不夠嗎?那倒底怎樣才算夠呢?

三天後,小丸的體重從出生時的4052g掉到3706g,生理性脫水約8.5%,在台大醫院看來算是可以接受的範圍,所以小兒科醫師檢查後,判定健康,核准出院。

這個時候,沒有人發現小丸心臟有問題。